當生命走到盡頭，如何善終
文 / 醫勞盟智庫成員 Patty chou
早晨，一對準夫妻，一家三口送進急診室，老公的脖子戴著護頸，頭上流著血，鮮紅與暗紅甚至沾染到頸部的護具上，但他的意識相當清醒，頭部也僅有顯著的外傷，躺在病床上的妻子，腹中育有準備一起步入禮堂 20週大的骨肉，三人在前往婚禮的路上，遇上一場生死浩劫的車禍，在嚴重的撞擊下，還穿著白紗的新娘一動也不動，失去意識。
老公的男兒淚不停落下，「她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，我不能失去她，我不能失去她們，拜託你們一定要救她！」看到韓劇《Doctors》的這一幕，我試想自己是劇中的所有角色，我該如何面對、我會如何面對？
醫者從來都不是神，但在所有醫療評估後，若患者的存活、康復機率是大的，基本上是不可能會被醫療團隊放棄的，畢竟沒有一位醫者喜歡有患者在自己手上 expire（註1）的感覺。「雖然我們比一般人更知道何謂生命的無常，但是那種感覺很差，好像是有人在你的成績單上打了不及格，說你不夠格當醫師，那種心情很差，像是自己的能力、醫術被否定的感覺」，曾經有一位醫師友人這樣跟我說過。
很不幸的，劇中新娘的昏迷指數（註2）只剩下 4，主治醫師評估後，決定跟家屬說，「這個刀我不會開，因為開完後，情況不會比現在好，對患者只是無謂的折磨，請你要有放手的心理準備」，這對即將新婚的家屬非常難以接受，他難掩心中的悲慟，「難道一點好轉的可能都沒有嗎？奇蹟不可能發生嗎？」
生命無常，奇蹟也是無常，但醫者不是神，醫術再高命的醫師，都不可能保證或甚至相信奇蹟兩個字，在行醫的生涯裡，他們必須對「奇蹟」兩個字冷感，不然是行不通的。
《Doctors》劇中的男女主角正在熱戀。女主角是資歷較淺的主治醫師，也是在劇中男主角主刀時的助手。稍早，兩人的意見一致，認為這個刀不該開，認為讓病人好好離開是最好的打算，但是傍晚的時候，女主角改變心意，問了男主角：「如果今天躺在裡面的是我，你會放棄那一點點可能嗎？」男主角在對方語畢的那刻，想起了日前過世的養父，而身為醫者的自己，也違背了養父的願望。
男主角的養父自己也是神經外科的權威，開刀前，他在兒子面前簽下了 DNR（註3），並明確告訴兒子，這是他的願望，但當醫生的角色變成患者家屬時，醫生也只是普通人而已。看著父親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水平線，他依舊因為不忍失去唯一的親人，而親手施行了急救的動作。
隨著時代與觀念的演進，「善終」的概念逐漸普及，也有更多人願意接受，然而，在我們思考「善終」兩字的意義之前，我們要先問「什麼才算是活著？」
我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，是在看完黃勝堅醫師的書《生死迷藏》，第二次則是 3年前，爺爺沒有心跳，在做要不要放棄急救選擇前；去年，看到台北慈濟整形外科王樹偉醫師在臉書上說，「（八仙塵爆患者）燒傷面積 90%先別插管，給病人和家屬一些時間說說話，說再見」，同樣的問題，我又在腦中想了一回。
當醫生的角色變成患者家屬的時候，醫生也只是普通人而已，更別說一個非醫療背景的醫療專欄作家，就算我接收過比一般民眾更多的醫學資訊，在那個當下，我一樣背負著家族的壓力與身為孫女種種內心的糾結。
看重孝道的華人社會，潛意識裡好像把「放棄急救」這四個字，視為「不孝」的代詞，但很多人可能不清楚，很多時候，插管、再次壓胸急救，除了有一些救活的機率外，強行救活，有可能變成植物人，殘喘活著，另外，大量急救後仍然死亡的結果，可能造成逝者肋骨斷裂（老年人居多）等，最重要的是，你會來不及跟你最愛的人，好好說說話，好好說再見。
爺爺過世前的那天晚上，我必須冷靜、理性到冷血，我才能在沒有過多的猶豫和掙扎下，在最短的時間，做出放棄急救的選擇，回頭看，我不曾後悔過當時的決定，我也相信爺爺不會說我是不孝的孫女，同時，我很幸運的，也得到所有家人的諒解。
儘管手術成功了，但是韓劇中的病人依然沒有甦醒，昏迷指數也沒有上升，而是跟當時許多八仙塵爆所有大面積皮膚燒傷、呼吸道灼傷的病患一樣，被送到醫院後，靠著維生器材「活著」。
「我們曾經天真地認為，我們可以扮演上帝的角色，可以抗拒死神」，曾是葉克膜團隊的柯文哲感嘆表示，歷經了許多生死離別，自己才開始領悟，醫師最大的敵人不是病人的死亡，而是病人的痛苦，才明白，醫者不是神，只不過是生命花園的園丁。
善終的原意是讓病患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，在生命接近尾聲時，不做積極、侵入性的治療，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（家中等），完成自己一些心願、與家人好好珍惜最後的時光等。
新光醫院急診科醫師張志華曾經投書《蘋果日報》，其中一段是這樣說的，「秋天到了，樹葉就會掉落，這是自然現象。人，也一樣，生命如果已經走到盡頭，該慎重思考的是要如何善終。每個人都有自主權，而病人的自主權也是醫學倫理重要的一環」。
善終其實是一個很正向的議題。
若每一個人都能夠在意外發生前，做好決定，不但可以減少社會整體醫療資源的浪費，未來也不會讓親屬陷入無助和兩難，甚至造成家人的創傷和陰影。
面對醫療極限，真的無法把生命搶救回來時，身為醫者、民眾，我們是否願意放過自己，也放過病床上的家人，讓所愛的人「善終」？
註1：expire，醫界術語，指死亡。
註2：昏迷指數，Coma Scale。目前醫學上最常用的是格拉斯高昏迷指數，GCS：Glasgow Coma Scale，是評估患者的清醒度及作為患者日後痊癒程度的指標。GCS分為三個部分：眼睛（E, eye）、說話（V, verbal）與活動（M, motor）。計算方法為：E項評分+V項評分+M項評分=GCS總分，正常人的GCS=15 (E4+V5+M6)、完全昏迷者的GCS不是 0，而是 3 (E1+V1+M1)。輕微頭部外傷病患昏迷指數約 13~15分；中度則是 9~12分；≦8分就算是嚴重頭部外傷。在加護病房中，醫療團隊會定時測量昏迷病患的昏迷指數，如果總分減少 2分或更多，就表示病情惡化。（參考資料：中華民國器官捐贈協會、glasgowcomascale.org）
註3：DNR，DoNotResuscitate，不施行心肺復甦術。指的是當末期病人臨終時，不進行電擊、強心劑、心臟按摩﹙壓胸﹚、呼吸道插管等急救，來恢復或維持病人的呼吸心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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